世事难料,水上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在资江上漂来漂去的排古佬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落下脚,而且一呆就是十几年。
那日他离开牛角冲,沿着山梁上的野猪道仓惶奔逃了小半天,才坐到岩石上歇气。此时密林深处传来喊救命的声音,突兀而悚然。他循那声音摸索过去,拨开一丛灌木,赫然看见一个男人倒悬在空中。
原来,这个人被野猪套套住了。水上飙替他割开脚上的套索,将他解了下来。但那男人却站立不住,求他救人救到底,背他回家。水上飙应允了,蹲下身子,将他背了起来,按照他的指引,沿着一条坎坷小道往山下走。那男人极瘦,出奇的轻,所以水上飙并不吃力,只是觉得他的骨头硌人。那男人边低声呻吟,边断断续续与他交谈,于是便互相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原来那人姓郑,人称郑阉匠,因为他有门阉鸡阉猪的手艺。郑阉匠的职业却不是拿阉刀,而是替庄坪的吴清斋老爷看守这方圆十余里的茂密山林,只是到了阉鸡的季节,巡山巡到附近的村子,才偶尔露一下他的手艺,接受一点鸡蛋、粑粑之类的酬谢。由于他尽职尽责,吴老爷一直雇用他,十几年没有换人,但因此也得罪了一些偷树的人。郑阉匠说,这野猪套,可能就是那些偷树人有意装在他巡山的路上加害于他的。
穿过树林,下到一个狭长隐蔽的山冲——郑阉匠说这儿叫狗尾巴冲——水上飙将郑阉匠背进一幢低矮的茅屋。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伢坐在门槛上玩耍。水上飙问:“是你女儿吗?”郑阉匠低声道:“是呵,叫山娥……是我从路上捡回来的,一个阉匠哪讨得到堂呵!”水上飙刚把郑阉匠放下,山娥过来指着他说:“爹,是他打你了吗?我帮你打他!”郑阉匠苦笑道:“爹被当野猪套了,是他救了爹呢,快叫叔叔!”山娥瞪大眼不吭气,水上飙觉得那她倔犟的样子十分可爱,便拍了拍她蜡黄的小脸。
水上飙本打算住一夜就走,可一住下就脱不开身了。翌日,郑阉匠的左脚肿了起来,皮肉乌紫发青,动弹不得。捣了些草药敷在伤口上,却无济于事,大腿也肿了起来,并且全身开始发烧。水上飙提出去请郎中,郑阉匠抓住他的手:“兄弟,你是个好人!莫费心请郎中,我晓得我的阳寿到此为止了,那套索上涂了毒的!我死了不要紧,就是山娥可怜……我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你接我的手好么?一年有两石谷的工钱,再弄些杂粮瓜菜,你们爷儿俩可以活命的。你答应我吧,咹?”
水上飙手被他钳得生疼,脸又被他死盯的目光弄得无处放,不由得就点了点头。
郑阉匠两眼放光:“好兄弟,我没什么谢你,只有把阉鸡的手艺传给你。”郑阉匠不由分说,挣扎着爬起,拿出阉鸡的工具,又捉来一只公鸡,一定要他学。水上飙只好依他,在他的指导下剖开鸡肚子,掏出两粒鸡腰子(睾丸)来。郑阉匠连声道:“好了好了,你出师了,你也是阉匠了……阉匠可是讨不到堂的呢,没有后代呢,你只能当山娥的爹了呢……山娥有依靠了,我也死得了!”郑阉匠声泪俱下,水上飙连忙安慰他,说他决不会死。扶郑阉匠躺下后,水上飙带了几块铜板,沿着羊肠小道向冲外猛跑,他想弄点米酒回来,把他的伤口割开,用酒把毒洗出来。
狗尾巴冲到最近的村子也有三、四里远。水上飙打了半竹筒米酒回来时,却不见了郑阉匠。“山娥,你爹呢?”山娥不言不语,牵着他的衣襟往屋后山坡上走。到了坡上,只见一个刚挖出的浅坑,坑旁倒着一把锄头。郑阉匠蜷躺在坑里,全身发黑,冒着白沫的嘴角边挂着一丝黑血,已经是气息奄奄。水上飙跳入坑内,唤他:“郑大哥!”郑阉匠蠕动嘴唇:“帮帮我盖上土……”又徐徐地抬起手指定他,对山娥说:“快、快叫爹!”山娥咬着唇,半天,才蚊子叫似地发出一声:“爹……”郑阉匠的手就落下去,眼皮慢慢地合上……到天快黑时,郑阉匠的身体已完全僵冷,远处传来野狗的嗥叫,水上飙不敢再拖延,抓起锄头往坑里填土。他始终不敢往坑里看,他不想看见黄土怎样湮没那张痛苦的脸。坟头垒起之后,他让山娥跪下,叩了三个头,然后拉着她的小手默默地走回茅屋里去。山娥始终没有哭,只是不言语。深夜,风在屋后树梢上呼啸之时,水上飙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一只脚被山娥紧紧抱在她小小的怀里,不禁心里一热,两眼被泪水淹没……
翌日,水上飙背着山娥走了十余里山路,来到庄坪吴家大院。娄管家听了他的陈述后叹了口气,认可了郑阉匠生前的选择,与他签了一纸雇用合约。就这样,水上飙还未来得及仔细想想,就成了吴老爷家的看山工和山娥的爹。
角色的转换使得水上飙变得格外忙碌,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学着做,比如养鸡种菜,比如浆洗缝补。最让他不放心的,是他巡山去了,山娥一人在家是否平安。她那样瘦小,若豺狗来了,一口就可以叼走。每次他出门,都将她关在屋里,交待她莫出来,可每次他回家,都看到她在门外玩耍,这不能不让他提心吊胆。他握着柴刀独自巡行,大山寂寂,鸟语飘零,时常感到冷漠和空虚,此时维系于心的就是山娥那弱小的身影。一天他正在回家途中,
第七章(1/6),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